报丧

调侃急性子的没头苍蝇用报丧这词,很生动。若按往年的眼光,如今大街上十有八九的人匆匆忙忙都属于报丧之类。没办法,生活将所有人的安宁消灭殆尽,人们赶的是眼前的命,报的不知是什么丧。

听姨外婆说过,早年有专门传递南洋信息和送家用的人。一封家书和几块大洋装在一个布口袋中,上头写着地址。当时的地址很不清楚,名字也不清楚,因为一般是写给母亲,母亲大多没自已的名字,都是一些何黄氏,李林氏之类的,所以信不好投递。加上南洋往来时日也多,所以一封家书总要走二个月以上,抗战时一封家书更要半年以上才能收到了。收到家书后母亲首先将信拿到祖先面前点上香祭告平安,而后再找人读去。收到家书是整个家族的大喜事,那是平安的信息。到了我懂事时,三伯的一封信也总要辗转一个多月才能到。有一阵子没能收到三伯的来信,直到有一天传来了消息说是三伯因排华已经被害了,从此,父亲也就断了收信的念头。所以,当年的人不敢对信息有太多的期盼,太多期盼会让你没法生活。

上山以后,我也要写家书了。我不是勤快人,一个月也未必写一封信,但是父亲每月给我寄几元钱,一定同时写一封信。父亲总是以何欢吾儿开头父字结束,信中写几句平凡的道理,说点身体尚好勿念家中,在外需自已小心之类的。父亲端庄秀美的字体能令人安宁,可惜我没能将当年父亲写给我的信保存下来。大哥也给我写信,兄弟俩之间的信谈的比较随意,有时还会相互寄一首诗。尽管我写的不多,但收到信的喜悦总是溢于言表。那时一封平信大约需时七天。

回城进了工厂,大多数相识也都回家了,个把还在外头的因为都是懒虫也难得写信。信息对生活并不太重要,不必管那看不见的世界在作何变化,最多也就是传递一些当年所谓的笑话而已。况且那会的信息真假也令人怀疑,有一个办法,倒着看,他说好的很可能不那么好,他说左的估摸是右的,他说今年安全生产一片大好,嘿嘿,恐怕已经死了有几个了。这看不懂拿不准又费心思,不理也罢。

对百姓而言最可圈可点的信息应该是调工资的消息了,先是小道,百姓切切私语,有点名堂了,厂长书记开会去了,文件下达了,多少?调资面百份二十?大伙绷紧了算计如何厮杀,那会为了一级五元钱的差额人命都能弄出来。我在想,若能想个法子让这全世界的国家也来一次调资,包准让那美国佬两天就见鬼去。我那会当学徒,十八元一个月的工资,物质上十分贫困,但没有其它信息可供对比,心安理得,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生活万分安静。由于空闲甚多,我将信息来源定位于故纸之中,安心的吃着我的咸菜看着我的老书。

慢慢,不知不觉中信息量在增加。七六年吧?开始有电视了,信号不行,天线越高越好,一台电视可能引来上百个人围着瞧,还得有人在外头拿着竹杆子调整天线。一场电视看下来很累人,一会说往左调调,一会说往右调调,一会又是许多人齐声叫喊:“好了,别动!”厂里的电视机是因为开追悼会而紧急添置的,到了默哀时信号不行了,没人胆敢去拿竹杆调天线,结果二百来人静静地看着没有画面的电视沉默无语,还好有声音知道结束的时间。

紧接着电话多起来了,电话号码从二位数到三位数。八六年我装电话时是四位数,后来增加的非常快,现在已经七位数了。传呼手机一年一个样。那年扫黄捉了一批嫖客,罚修机场。正好驻京使节夫人访问团到我们这里参观,当然要展示展示新机场了。到了建设中的新机场一看着实吓了一跳,中国不得了,进步也太快了,这民工居然人手一机挑着土挖着地。

其实这没什么,我总觉得中国人对信息的热爱比老外更甚,这可能和中国人喜欢窥探隐私的爱好有关。随便你再看不上眼的行当那一个不是手机呼机一应齐全?还有,中国人名片上恨不能将所有号码都写在一块,办公室的家里的,手机的呼机的,现在又加上了电邮主页,其实很简单,就怕你找不着人。老外给我的名片从来只有办公室号码,下班以后或休假你别想找到他,但咱们的同胞随他在天涯海角只需必要都跑不了的。这样很累,但的确有效果。

传真机也开始进入办公室了,原来在电话中说不清楚的很多事情,一张图传过来明明白白。电邮也有了,以前一件样品是否可行来来往往好几趟,又费钱又花时间,现在拍张数码传过去,几分钟时间问题可能就此解决。

对于信息传递好处的第一次深刻感受那是在八六年家里安了电话没几天的一个凌晨,电话铃响了,昨晚值班的王大姐哆哆嗦嗦地话语传来了一条信息:“仓库着火了!”感谢这条信息让我能及时赶到现场解决问题,这一次的损失不大。

还有一次我在南京,有一位老兄也在南京,他想找我但不知道我的确切位置,这老兄竟然利用南京的士对讲系统硬是将我从去芜湖的车子里捉了出来。

感受着方便的同时,特别随着信息量和传递速度的加快,我却越来越恐惧。八五年我全国各地跑了一大圈,去了很多工厂参观,学了不少东西。那时候没人能找到我,我悠哉悠哉地逍遥,厂里发生了什么事全都与本人无关。如果时间宽裕我也走走风景看看古迹,由于心闲自然宽敞,学点东西容易有所得。现在不行了,三更半夜也可能会有电话将你吵醒。有一回在郑州因住处酒店传真坏了,为了一张传真下半夜二点硬是去了三里地远的另一家酒店将那张破玩意取回来。

早先服装外销,洋人将制单写清楚,将色样贴好,咱给个价,行,接受了。回来将样品打了寄出去,十天半月回了信,可以了,开始做吧。这中间若洋人突然想要更改,没门!这好象不是作事的态度?不是的,的确无法更改了,也没时间了,洋人也知道。现在不行了吧?他对你的进程一清二楚,每天的信息交流非常及时,你不可能有说不的机会。每天为了洋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更正计划改变流程,天天上班提心吊胆,也不知今天这鬼子又有啥花样?

随着信息量的增长生活的安静在一天天消失,麻烦一天天多了起来。信息带来的好处和信息带来的麻烦很难评估。对于我这个喜欢安逸没多少志气的人而言,麻烦比好处多,我已经无法安静和简单的去生活了。我想我不适合这个世界,至少不适合于这个高度信息化的世界。当然了信息不可或缺,到底如何才是适当我也不知道,说实话这恐怕的确是世界潮流谁也跑不了,这正是它可怕的所在。

每天上班,首先打开电脑接上网,收收电邮,看看留言。计划一下今天必打的电话,整理一下马上要发的传真。该回的回了,该发的发了。看看新闻吧,瞧瞧这世界又死了几个?那些个老大又在耍什么太极拳?小日本这阵子老实了没有?卫星上天了?哪座桥塌了?导弹对准了谁?米有毒?瓜子也有毒?电信上网费明降暗升了?哇哈,癌症有救了!妈的这算人民公仆?怎么有这么多事?这不,回信又来了,想想该如何回吧,要不,这单子又黄了。

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觉,我的感觉是信息在左右我,在操纵我,在驱使我,在威逼我。我总在信息的后面,亦步亦趋,随着信息的增加而愈来愈严重。原先收到信息的那种喜悦已经荡然无存,现在信息给你的快乐越来越少。你知道了太多的事情反而好象一无所知,一大堆有用没用可喜可恶的大杂烩使人迷惘,判断力下降,自信心减少。不管是物质的你还是心理的你越来越没有自我,你甚至不可能将自个封闭了,信息象天罗地网无路可逃,信息象洪水破堤无处躲避。

生活品质不完全取决于物质水平,这谁都会同意,但心灵的安祥必备有相当的空间,这点有可能不是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虚实相宜是一切美感因此产生的必要条件,基于这个最根本的道理,我想信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需要留有余地,都需要空间,都需要一些虚来与实匹配以达到美的顶端。塞满了东西的脑袋无异于填鸭,我想养肥了自个去上烤架?

或许有人会说信息化是时代必然,因为信息化人类将生活的更好,你应该努力去适应。比如减少库存,缩短生产周期,提高应变能力。这我全明白,问题是如果这只是对一部份人的要求,而大多数人因此从中得益,那我愿意。不是的,可能每人所面对的问题不尽相同,但如果信息化给天下人带来的全都是紧张和喘不过气,都因为信息化而忙忙碌碌,每时每刻都不能自主的匆匆忙忙急急如报丧,这怎么能说是生活的更好了呢?我以为不值,然而毫无办法。

2001年3月13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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